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狗茫然地立在那儿,枯井似的眼坑里冷丁儿cháocháo润润。
先爷说,活该。
然后恶了一眼狗,蹲下拉着嫩柔的玉蜀黍叶,看了看那青玉一样透亮的叶上的枯斑点,慌慌用手把锄坑中未及渗下的狗尿的白沫掬出一捧来,又把尿泥挖出几把丢在旁边,拿起锄,盖了那尿坑,用锄底板在虚土上蹾了蹾,对狗说,走吧,回家挑水来浇吧,不立马浇水淡淡这肥料,两天不到苗儿就被你给烧死了。
狗便沿着来路往梁上走,先爷跟在它身后,热乎乎的脚步声,像枯焦的几枚树叶打着旋儿飘落在烈日中。
然而,玉蜀黍苗的灾难就如先爷和狗的脚步声,跟着走去又跟着走来了。
在它长到第六片叶子时,先爷去打水,到井边,有一股小旋风把他的糙帽吹掉了。
糙帽在村街上骨碌碌朝前翻滚,先爷连忙去追。
那筛子似的一团风先慢后快,总有一丈的距离保持着,先爷一直追出村口。
有几次都摸到糙帽边了,那小旋风却又迈腿急跑几步把先爷拉下来。
先爷七十二了。
先爷的腿脚大不如从前了。
先爷想我不要你这顶糙帽好不好,全村除了我,再没有另外一个人,我开了谁家门还找不到一个糙帽呢。
先爷停下脚步,抬眼望去。
山梁上孤零零一间糙房子,庙一样竖在路边上,旋风一撞到那墙下,就陷着不走了。
先爷从从容容地到那墙下,朝减弱了的旋风踢几脚,弓身捡起那糙帽,双手用力把糙帽撕成一片一片,摔在地上,拿脚奋力跺着吼:
‐‐我让你跑。
‐‐我让你跟着旋风跑。
‐‐有能耐你还跑呀你。
糙帽便七零八落了。
麦秸纯白的气息散开来,多少日子都是燥闷焦枯的山梁上,开始有了一些别的味道。
先爷最后把扯不烂的帽圈揉成一团,丢在地上,踩上一只脚,在那帽圈上碾了蹍,问说不跑了吧?你一辈子再也跑不了了,太阳旱天欺负我,你她奶奶的也想欺负我。
这样说着时,先爷舒缓地喘着气,把目光投到八里半外的坡地去,看着看着他的脚在帽圈上不再动了,嘴里的自语也忽然麻绳一样断下了。
八里半外坡地那边是漫山遍野火红的尘灰色,仿佛一堵半透明又摇摇晃晃的墙。
先爷愣了愣,一下灵醒到那边的坡地上刮的不是小旋风,而是一场大风。
他直立在烈日下的墙角前,心里轰然一声巨响,仿佛身后的墙倒塌下来,砸在了他的前胸后背上。
他开始急步地朝八里半外坡地走过去。
远处摇晃的墙一样半透明的尘灰色,这会儿愈加浓稠着,起落荡动,又似乎是在那儿卷流的洪水的头,一浪起,一浪落,把山脉淹得一片洪荒汪洋。
先爷想,完了,怕真的要完了。
先爷想,刚才那股小旋风吹着我的糙帽,把我引到山上来,就是要对我说前面坡地起了大风啦。
先爷说,我对不住你哟小旋风,我不该朝你身上踢三脚。
还有我的糙帽,先爷想,它是好意才跟着旋风滚走哩,我凭啥就把它撕了呢?我老了,真的是老了。
先爷说老得糊涂了,不分好歹了。
先爷边想边说,自责声如扯不断的藤样从他嘴里一股一团地吐出来。
当他感到心里平和下来时,远处黄浊的大风息止了,一直嗡嗡在耳里打仗一样的砰啪声,也偃旗息鼓了。
突然降在耳旁的寂静,使他的耳根有一丝丝隐隐的疼。
日光也恢复了它的活力,又强又硬,使田地里发出清晰炽白的吱嚓声,宛若豆荚在烈日下爆裂。
先爷的脚步淡下来,喘气声开始均匀舒缓,像女人做鞋拉线一个样。
坡地到了,先爷站在田头,却惊得站下了,呼吸血淋淋地被眼前的酷景一刀斩断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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